这泰国，还呆得下去吗？
老叶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怀疑，这个泰国，究竟值不值得待下去。
他用来经营电商的仓库，今年已经被查了四次，不断收紧的风声依旧愈演愈烈。
很多同行将仓库迁出曼谷，低调地散落在曼谷周边几个名字冗长而相似的府郡，却依旧每日传来某人仓库被查封，某人账户被冻结的消息。
随着更多平台的进入，来自国内的新入场选手，也越来越多，越来越卷，价格被不断削低，用工成本却水涨船高。
他开始觉得，在泰国的生意，似乎快要做到头了。
几年前刚来泰国的时候，他真诚地认为，只要将中国先进的玩法移植到空白的泰国，便能卡住一个先发制人的首发位。
他跑过物流，开过直播，做过从医疗器材到小家电的每一个门类，历经泰国电商从无到有，从蓝海万里，到烽火连天的全程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起，周期性的筛查，变成了一个永无终结的螺旋。
整个泰国社会，似乎开始有一股力量，在自发地排斥北方产品源源不绝的洪流。
在越南、印度尼西亚，惨烈的围剿已经开始，人们都在观望，泰国会不会是下一个。
老叶，开始感到厌烦。
他从一开始，就不太觉得，泰国是一个值得长久停留的地方。
从中国那座被称为电商之都的城市，转向泰国，一切都像是开了0.5倍速，仿佛光线在泰国行走的速度，都比中国要悠闲许多。
很多东西，迟迟无法落地，什么工作都难以按时开展，甚至不是他用深圳速度改变了泰国，而是泰国用自己特有的节奏，改变了那些试图改变它的人。
你们中国人，一定要把孙子的孙子的钱，都挣完才肯罢休吗？
不止一个泰国人——无论是伙伴，还是对手——都曾这样对他说。
或许，真的到了该离去的时刻。
老叶总是听见一个声音在心中不停对自己说。
比起老叶，阿莱的烦恼来得更加急迫。
他的签证出了问题。
在泰国，任何外国人想要做任何事，必要的前提是拥有一份合法稳固的签证。
阿莱在泰国的时光里，曾经使用过各种签证——学生签、工作签、义工签、养老签——去维持他在泰国合法的存在。
他的事业，相对而言还算红火，为中国人提供房产信息是他的主业，中国人井喷来泰的时代，他甚至一度使用昂贵的精英签，去延续自己在泰国的停留。
在泰国，他拥有了自己曾经梦想的一切。
但是，泰国移民局一次规则的调整，便让他看似稳固的泰国生活，如海边的砂粒搭建成的城堡一般，顷刻坍塌。
摆在面前的，只有两条路。
花费昂贵的学费，以及接下来两年间的每一个周末，去读一个能够掐得出水的文凭。
或者，用比学费还要昂贵一倍的价格，去购买一份签证，耗费自己积攒几年的积蓄，去为自己将来数年在泰的事业，做一场代价高昂的赌博。
但是，这又是图个什么呢？
阿莱也常常问自己。
数年辛劳的财富，如果只是为下一段在泰国数年的辛劳，买一张开启的门票，一切岂不是又回到了原点。
值得吗？
接下来的几年，泰国这片已经被中国人过度开发的耕地，是否又能产出足够的回报？
考虑着这些，阿莱的签证到期了。
好在，免签时代，想要入境泰国变成了一件容易的事。
但是这只是暂时的，他不可能永远通过一次次的出境和入境，延续自己在泰国无名无分的停留。
入境时中泰两国海关日益狐疑的眼神，以及泰国即将实行“电子签证”的传言，让他更加辗转反侧。
更恐怖的，是另外一侧的邀约。
中国的朋友，向他伸出橄榄枝，邀请他去为一家初创公司担当总监，虽然薪资不高，前途可疑，但是那至少是一个不用数着日子算签证的生活。
停下脚步，也是一种危险，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。
有了退路的人，往往最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。
直到今天，他才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。
又一天过去了。
离下一次离境的日子，又近了。
莉莉的软肋，来自家人。
比起那些只知道为抽象的“事业”和“面子”而焦虑的臭男人，莉莉更愿意从身边的人眼中，去确证自己存在的意义。
在什么地方工作，做什么样的工作，对她而言是一种缘分，一种可以随时被更改和置换的背景板，并不值得殚精竭虑，苦苦苛求。
尤其是泰国，更是如此。
但是，她再佛系，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抉择。
她工作了6年的公司，撤销了在泰国扩张建厂的，开始将重心向马来西亚转移。
老公，对她而言是一个不存在的历史名词。
独自抚养长大的儿子，已经适应了泰国的学校和生活，对“回中国上学”怀抱着一种天然的恐惧和抵触。
但是，让孩子继续在泰国学习，会是一个好主意吗？
莉莉不确定。
孩子越大，人生的路径依赖便会更大，选择另一条道路需要付出的代价就会更大。
如果你没有勇气，或者没有能力让孩子在泰国接受全部的教育，那么越晚回到中国，在中国跟上学习节奏，参加中国中考和高考的难度，就会更大。
自己一人，怎样都好。
下一代的人生，却能够令一个中国妈妈，陷入深深的惶恐。
莉莉的父母，是优秀的父母，总是会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的女儿，一切心血来潮，亦或离经叛道的选择。
当七姑八姨，总是对莉莉说“你要早点回中国照顾爸妈”的时候，反倒是父母自己会堵住这些亲戚聒噪的嘴。
“你不用担心我们，管好你自己就行”
爸爸和妈妈，总是这样说。
越是这样通情达理，莉莉心中越是感到不安。
上一次回国，莉莉突然发现，自己的爸爸妈妈老了。
白发占据了他们的鬓角，皱纹爬满了他们的眼尾。
他们洗碗的姿势，似乎没这么利落，曾经健壮如牛的父亲，也开始有点拿不动车尾箱里沉重的行李箱。
那一刻，她突然明白，父母也是会老的。
那个需要抉择的时刻，终究会到来。
即便你不去想，即便父母也不会催促你去面对，可当那一天到来，当亲人需要你陪伴在身边的年纪到来，你必须做出取舍。
“外公外婆，以后你们老了，我和妈妈回来陪你们。”
“中国的学校也没那么可怕，我能跟得上。”
“瞎说，我们身体好着呢！”
视频通话里，父亲的眼中，有东西在闪动。
“你在泰国好好学习，照顾好你妈，以后考泰国好大学，别让她太操心……”
莉莉躲在门后，努力捂住自己的嘴，任凭眼泪滑落。
比撕扯更痛苦的，是所爱的人，为你忧虑的爱意。
想留在泰国，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简单。
泰国虽然可能确实没有这么“卷”，但是作为一个非移民国家，对于那些并非大富大贵的普通外国人而言，泰国并没有它看上去那样友善。
工作的机遇，签证的办理，家人的远离……每一项都是一个难以清算的难题，一个永远处于两难的悖论。
每当你，为了在泰国克服万难，而筋疲力尽的时候，回家的诱惑便会浮上心头。
有时，你会觉得，在泰国积累的一切归零，是一种值得遗憾的退却。
有时你又觉得，在泰国待下去，本身就是一场注定镜花水月的执念，一种被沉没成本所蒙蔽的不归歧途。
中国，无论从哪个方面讲，都是一个比泰国更繁荣而先进的国家。
况且那里还是自己的家乡。
不顾一切留在泰国，图什么呢？
但是，就此离去，重新开始，又要需要多大的勇气，去将自己在这个国度既往的人生，一键归零？
抉择，总是这样难。
年华老去，时光荏苒，却从不为左右为难的凡人，停下片刻的脚步。
曼谷的夜晚，又有多少迷茫的中国人，在拥堵而又美丽的街道上踟蹰。
阿莱仰头望向天空。
一架不知飞向何方的飞机，在曼谷朦胧的月色中，闪耀着迷离的红光。
远在仓库里的老叶，将最后一批货物装车，发往夜色笼罩下的曼谷。
莉莉和孩子正在补习班归家的路上。
她也看到了那架远去的飞机。
在那一刻，他们心中，是否泛起了当年初来泰国时的勇气？
那份勇气，又会将他们带向何方呢？
